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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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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法

子時三刻, 鐘家正廳燈火通明。

鐘席訣跪在地上,脖頸微揚,一字一頓道:

“師父, 我要娶桐桐。”

封若時沒應聲, 沈著一張臉垂眼看向他。

鐘伯行方才摔打鐘席訣的那一下用了狠勁, 鐘二少爺磕在地板上, 眉骨上方的兩道傷口幾乎裂了個完全。

刺目的猩紅在他冷白的面頰上蜿蜒滋蔓出一條蛇形的痕跡,合上漆黑眸底的炎炎熾烈, 竟將少年向來矜貴的面容都莫名襯出了幾分癲狂。

封若時突然就感覺有些惶惑, 鐘席訣跟在他身後乖乖叫了他十幾年的師父,師者如父, 他也確實一直都將其當做半個親兒子來對待。

可是直至這一刻, 他才恍然發現,他其實從未真正看透過鐘席訣。

封若時撩袍蹲身, 讓自己的視線與鐘席訣齊平。

從這個角度望過去, 渾身臟兮兮的鐘二少爺又顯得有些可憐,就像他還未開始認真習武的那幾年,封若時帶著他上山逮兔子, 鐘席訣人小步子短,在暗根盤踞的密林裏跑上幾步就要絆個跟頭。

他那時摔得滿身臟汙, 原本已經不想再逮了, 封若時卻又在這時開口逗他道:

“你不是答應了桐桐, 要抓只兔子陪著她嗎?這就要放棄了?”

小小的鐘席訣聞言身體一僵,“沒有放棄,我會給桐桐抓到兔子的。”

他用雙手撐住膝蓋, 繃著一張斑駁的小臉站起身來,

“只要事關桐桐, 我永遠都不會放棄。”

……

思緒回籠,封若時心底一陣恍惚,他很慢地伸出手去,原本是想將鐘席訣從地上拉起來,然而事到臨頭,他卻又下意識收攏起掌心,咬著牙狠狠給了鐘席訣一拳。

砰!

鐘席訣被他打得偏過頭去,口鼻裏旋即也冒了血,然而他又很快將頭轉了回來,目光灼灼地盯著封若時,將話又清晰地重覆了一遍,

“師父,我要娶桐桐。”

鐘伯行向前一步,“席訣,去祠堂裏跪著,我去請家法。”

鐘席訣霍得轉頭看向他,“爹,你和師父在這裏罵我打我都可以,但我不去祠堂!”

他突然攥緊拳頭,雙目赤紅著低啞嘶吼,

“犯了錯才會跪祠堂,我不過是喜歡桐桐,我有什麽錯?”

他這幅執迷不悟的模樣著實已經有些瘋魔,鐘伯行深深斂起雙眸,半晌之後卻是怒極反笑,手腕一轉,竟直接從腰間抽出了自己的佩劍。

封若時急忙攔住他,“伯行。”他從胸腔裏擠出一口長氣,按住鐘伯行的手臂搖了搖頭。

“爹爹!”鐘星嬋也在這時從門外小跑進來,她垂眸望一眼鐘席訣,眼眶通紅,神情裏具是糾結與不忍,“娘回來了,你先,先讓娘和鐘小訣……”

“鐘伯行。”秦皎皎最後一個邁過門檻,她向封若時投去一個滿含愧疚的眼神,繼而又自後握住鐘伯行的兩根手指輕輕晃了一晃,

“你們先去花廳裏飲些茶水,我和席訣單獨談談。”

鐘伯行眼眸中的霜寒徐徐褪去,反手握住她的手指摩挲兩下,隨即轉頭出了正廳。

……

偌大的廳堂裏很快便只剩下了秦皎皎與鐘席訣,秦皎皎從旁拖過來一張交椅,尤自斂了裙擺坐下,餘光瞥見鐘二少爺血跡斑斑的臉,又軟著嗓子問了他一句,

“挨打疼不疼?”

秦皎皎與鐘伯行成親十數年,雖然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娘,然乍一看過去卻依舊像個銀屏金屋裏嬌養出來的不谙世事的大小姐,明媚又天真,極易讓人卸下防備。

果然,只這一句話,鐘席訣始終緊繃著的身軀便陡然松懈下來。

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,膝蓋前移,聲音很輕地告訴秦皎皎,

“娘,我真的很喜歡桐桐。”

漆色的桃花眼緩緩上揚,瞳孔深處譫妄的猩紅漸漸淡去,鐘席訣闔了闔眸,眼底很快泛起一層稀薄的水光,

“我知道,我雖小了大哥幾歲,但因大哥冠著你的姓氏,外祖父和爹便都或多或少地更偏愛他一些。我羨慕大哥,同時卻也不明白之於桐桐,自己究竟輸在了哪裏。我只是害怕桐桐就此嫁給大哥,只是害怕從今之後再也無法名正言順地靠近她,我只是喜歡她啊,我到底做錯了什麽?”

秦皎皎徐徐嘆出一口氣,“你爹和你外祖父究竟更偏愛誰,這事今日姑且不論。可你說你喜歡桐桐?那桐桐呢?她喜歡你嗎?”

她柔柔撫了撫鐘席訣的頭頂,

“你自己也是有妹妹的人,趕明兒若是有個旁人家的少爺跑出來,幾次三番地糾纏阿嬋,用各種法子設計籌謀,試圖同阿嬋扯上關系。席訣,你身為她的兄長,你會如何做?”

半月前曹成硯的那番糾纏倏地浮現於腦海,鐘席訣瞳孔一縮,一瞬間抿直了唇角。

——他想,他會直接宰了那個人。

秦皎皎也不期望立即得到他的回答,她換了個坐姿,自顧自地繼續道:

“娘知道,相比於你大哥的迂拙拘板,你確實自小便更為靈活且善於變通。你懂得體察桐桐的心思,能在你大哥註意不到的地方細致又妥帖地照顧她。你覺得自己情真意切,事事都要比你大哥做得周全。”

“所以你不理解,明明你的所作所為都是出於對桐桐篤摯的愛慕,但大家今日卻都要來責怪你。”

她緩緩垂下那雙與鐘席訣八分相似的漂亮的眼,口中明明還是一副嬌嬌軟軟的調子,語氣卻已經變得肅厲起來,

“可是啊席訣,你的那些自以為苦心竭力又款款深深的情誼,較之於桐桐自身的意願而言,根本微小得不值一提。”

“她沒有責任成全你的深情,更沒有義務事事都要回應你。自然,事到如今,你若還是覺得你毫無錯處,那娘親也無話可說。”

秦皎皎言至於此,自袖中抽出帕子,輕輕替鐘席訣抹了一把滿是血汙的臉,

“守著你那點自私又卑劣的愛意,好好地自我感動吧。”

……

醜時一刻,管家扣響了花廳大門。

“老爺,二少爺已經在祠堂裏跪好了。”

鐘伯行神色寂寂地站起身來,

“請家法。”

***

鐘席訣在那一夜挨了八十軍棍。

其實原本該要打一百軍棍的,只是鐘二少爺在元興府受的那點子虧損尚且未能完全補回來,打到六十軍棍時,他的神智便已經有些不甚清醒,口中如夢囈一般絮絮喃喃,封若時側耳去聽,發現他還在一直重覆著,

“師父,我要娶桐桐。”

第八十棍落下之後,一旁的鐘星嬋終於再忍不住,她哭著撲上去,以自己的身軀擋在鐘席訣上方。

“阿嬋!”

瑟瑟破風之聲倏地乍止於耳邊,鐘伯行匆猝收棍,急忙蹲身去撫鐘星嬋的頭頂,

“爹爹打到你沒有?”

鐘星嬋重重搖頭,隨即又伸手去拽鐘伯行的衣袖,“爹爹,最後的二十棍就由我來受好不好?這事我也有責任的,我早就知道二哥他喜歡桐桐,我,我也有錯,爹爹你打我吧!”

地上幾近昏迷的鐘席訣掙紮著呢喃了一句,“我……沒有……錯……”

鐘星嬋簡直恨不得直接堵上他的嘴,她忿忿回首瞪了鐘席訣一眼,轉而又去求鐘伯行,“爹爹,最後的二十棍就由我來受吧,求你了!”

封若時自後將鐘星嬋扶起來,又從鐘伯行手裏抽出軍棍,“伯行,夠了。”

他低頭捏了捏眉心,神色裏是一片精疲力竭的灰敗,“我得回去了,清清跟個人精似的,我若是再不回去,她保不齊會猜出什麽。桐桐她……”

鐘星嬋扯著袖子囫圇抹了一把眼淚,“桐桐還在我房中睡著,青芝在寸步不離地守著她。”

封若時點了點頭,“那就讓她歇著吧,明日再回去。”

鐘伯行擡手按上封若時的肩頭,“若時,對不住了。”他冷肅的眉眼間盡是歉疚,“是我教子無方,等桐桐醒來,我會親自向她賠罪的。”

封若時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臂,“席訣那孩子不也是我教出來的嗎?誰會想到……”

他頓了頓,覆又嘆出深深的一口氣,“罷了,無論如何,凡事都等明日再議。”

他說完這話便提步轉身,鐘伯行緊隨其後送他出去,鐘星嬋將鐘席訣攬進懷中,直至大人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,她才帶著哭腔喊起來,

“小十!你快進來!”

門外的鐘小十連滾帶爬地跑進來,乍一瞧見滿身是血的鐘席訣,登時便腳軟得一個踉蹌。

他掄圓胳膊抽了自己一巴掌,待到身上不抖了,這才小心翼翼地將人背起來,快步往鹿溪苑裏送。

“藥準備好了嗎?”鐘星嬋以雙手虛虛攏著鐘席訣的後背,跟在鐘小十身後一路小跑。

鐘小十點頭,“都備好了,內服的外敷的,只要是奴才能找來的,現在全都擱在屋子裏。”

說話間三人已經進入了鐘席訣的臥房,鐘星嬋端來一盞清水慢慢餵給他,但奈何三小姐自來沒什麽照顧人的經驗,沒餵幾口就將鐘席訣嗆得清醒過來。

“咳咳咳……”

鐘席訣費力地睜開雙眼,氣若游絲地去抓自家妹子的手,

“小祖宗……你二哥哥我……沒被爹打死……也要被你給嗆死了……”

鐘星嬋紅著眼睛啐他,“嗆死你也是活該。”

鐘席訣蒼白著臉又咳了一聲,“桐桐呢?”

鐘星嬋將茶盞擱到小幾上,“在我房裏。”

鐘席訣點了點頭,有氣無力地推了她一把,“你去陪著她吧,我有小十照顧就夠了。”

他不敢斷定今夜之後,封清桐心中究竟會作何感想。

但是他想,她在初醒之時,一定會很需要陪伴。

薄薄的眼皮幾乎壓著話音無力地耷拉下來,鐘席訣強提著精神說完這話,瞳孔轉瞬便又渙散開來,

“快去吧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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